云濯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河堤边的草丛已经枯黄萎谢，甚至褐色的地皮也因为没有了青绿繁茂的植被遮挡裸露出来，但云濯仍然没有一丝嫌弃的意味，也不心疼身上堪称贵重的衣裙，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坐着。
她还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地方，对谢玠道：“要是不急着回去，谢大人不妨也坐下来，看看这方天地。”
谢玠犹疑着，依言矮了身。
然而等真正坐下去之后，他心底的犹疑反而消弭了。
他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行事。因为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的出身，他的品性不允许他做出这样不端不雅之事。
此前二十年，他也一直因为自己出身与受过的教养。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这人间山河。
可现在，他学着身边的人盘腿坐下来，却蓦然生出一种真实感。
二十年山河岁月，好似一直漂浮在云端。二十年里，他持清正之心，循圣人之道，守君子之身，他端方。克己，慎独，一日复一日，而今却轻易落了下来，落到地上，学着和身边的人一样，落地生根，抽枝发芽。
“你在看什么？”谢玠学着她的样子，望了望天，却什么也没望见，只好问她。
云濯歪着头道：“自由。”
谢玠掩在衣袖下的手忽然攥紧，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以至于他骤然失了方寸与理智，用一贯清冷的嗓音问她：
“你在京都时，郑家与你交好，我亦护你身旁，还有宫中公主，甚至楚嫔也与你情谊深厚。你已然是京都身份最为贵重的贵女，旁人不能及你分毫。在章鹿学宫，你嚣张跋扈，魏嫣然，赵玉萤，你说得罪便得罪了。而后信安郡王万两白银，你说算计便算计了。还有李敬的婚事。卢清竹的名声，宗月熙的诗会……种种类类，哪一桩哪一件你不是说搅黄便搅黄了？”
“即便是这样，京都也无人敢动你一根毫毛，你行事如此随心所欲，竟还觉得不自由？”
云濯仰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默了一会儿。
她知道她和谢玠说不通的。谢玠从来便知道要想得到什么，就要学会先失去同等价位的一些东西。所以她觉得在京都时的规矩礼度束缚了她，谢玠却只会觉得那是她要享有自由应该遵守的规则。
更何况，做那些事情，如何就算随心所欲了？
谢玠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开口，正想说话，忽听她道：“您觉得我随心所欲，那是因为您已经习惯了遵循规矩法度。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您跟我说过一句话，别无他法，唯有克制。”
“然而我却不想克制。这世道要人少私寡欲，我却不行，我偏要锦衣华服，珍馐美馔；这世道要女子温婉贤良，知书达理，我也不行。我就要狡诈算计，睚眦必报。”
“我想要的自由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那不是自由，那是付出代价可以获得的礼物。真正的自由只在自己心里。”
谢玠顺水推舟：“你心里的自由是什么？”
云濯将手抽出来，覆在眼睛上，又悄悄开出一条缝，眯着眼觑谢玠。
谢玠可真板正啊，都被她拉下云端。席地而坐了，居然还挺直了脊背，端庄地像是在参加什么曲水流畅，兰歌蕙音的世家诗会。
她懒洋洋道：“不公平吧，怎么就您一直在问我？我都还没问您几句呢。”
谢玠颔首，从善如流：“那你问。”
他巴不得她多问几句，三言两语算什么，纵是让他将心掏出来给她，他也是愿意的。
云濯又闭上眼，河风拂面而来，带着微微的腥气，也有天地旷远的清萧意味。
她仍然将手覆在眼睛上。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谢大人今年也该二十好几了，怎么，谢夫人都没有过问过您的婚事吗？”
谢玠道：“自然是有的。可家母通达人情。虽有催促，却也说过，最重要的还是我喜欢。”
他顿了顿，含笑道：“我喜欢的姑娘。她也会喜欢。”
云濯“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谢玠想，倘若她多问一句，他兴许也就瞒不住了。
可她没有。
谢玠别扭了一阵，又想起来她如今还有婚约在身，一时更别扭了，终究是难耐问道：“四姑娘对我的婚事这样好奇，莫不是因为开春及笄后，就要出阁的缘故？”
云濯没听出来他话里暗含的酸涩意味，以为他只是忽然意识到他还算她半个长辈，故而关心一下晚辈的感情状况，老实答道：“你是你，我是我，我怎么会因为自己的事，就对你的事好奇？方才不过随口一问罢了，谢大人若觉我唐突冒犯。大可直言。”
谢玠舒坦了。
云濯话里的意思他很明白，她问他，是因为关心他，不是因为旁的人旁的事关心他，就是因为她心里有他，虽然究竟为什么有他还有待商榷，但总归她关心他，这就是好事。
她将自己当成长辈又如何。总有一天他会亲口告诉她，他，从来没有将她当成过晚辈。或许一开始是有，但是后来却再也没有。
“不冒犯。”谢玠偏过头看她，“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云濯想了想，没有了。
她转了话头，问他：“我们到临遥，应该只有一天半的路程了吧？届时如何行事，谢大人心中可有打算？”
谢玠道：“自然是有。”
“可我有一事不解，谢大人纵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但您离京去往临遥，京中之事，到底鞭长莫及，若是到时候有人意欲借着这个机会，对您的人下手怎么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会有那么胆大的人。”
从云濯的角度望过去，谢玠就只差没把“积威甚久”四个字摆在脸上了。
谢玠说完，又补充道：“就算有，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功夫，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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