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嫣然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也未曾发觉。
云濯回了兰斋，便对裴菀音说起今天这事，末了对她感叹道：“世人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殊不知耳听未必为虚，眼见未必为实。没脑子的人，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他们看到的事实。”
裴菀音坐在窗下绣花，闻言扭过头问红袖：“你家姑娘这样的性子，做她的丫鬟是不是得整日提心吊胆啊？”
红袖抿唇一笑，没有说话。
日子流水一般淌过，转眼便到四月中旬。章鹿学宫里的桃花梨花都渐渐谢了。树下落了一片残花败红。
天气渐热起来，世家贵女与王孙公子们都换上轻薄的衣衫，风起时候，衣袂蹁跹。却比春日里花团锦簇的景象更为纷繁。
章鹿之宴便在这样的日子里到来。
此宴分为文试与武比两项，文试又有作诗，策论，辩义，术算四个类目，武比则简单许多，只有骑，射两场。
参宴的学生共计四十余人。取逐级淘汰之制，于章鹿台上，学宫祭酒谈徽岳与首辅谢玠并列座首，两席分列翰林院修撰。六部侍郎等官员，评选优胜。
章鹿台上设了四十余张桌椅，间隔宽广，云濯与另外许多参加这次章鹿之宴的学子一同穿着青衣，等候在场下。
不一会儿，便有学宫中的执教先生前来对他们道：“可以上场了。”
待众人依次坐定，便有一位身着苍黑色云雷纹圆领袍，腰束玉带，头戴羽冠的先生走到台中央，震声道：“皇天有德，泽被古今；厚土有德，功润苍生。幸有好风佳日，成此章鹿之宴……”
他后面再说什么，云濯就没听了。这位先生在勤思园里讲《诗三百》，最喜欢在读诗的时候把尾音拖得长长的，让人一听就很想睡觉。或许是已经养成了习惯，现在哪怕他站在台上，没有把尾音拖长，但一说话还是让云濯觉得很困。
先生说完之后，场上忽然响起鼓声，浑厚苍劲，余韵悠长，鼓响三下后，诗赛就开始了。
诗题就放在桌上。写在一片竹简上，云濯将竹简翻过来，看见上面写着两个字，便是“少年”。右列又有一行小字，写着“盖君之少年，当有气也。”
当有气也？什么气？
豪气？侠气？锐气？盛气？
周遭已经有人动笔，云濯却在想，这个“气”应该从何处解。
诗题是“少年”，那么肯定也不能脱离这个范围。若说少年，她最熟悉的便是如今京都的世家子们，他们靠着祖辈的余荫，在这京都中过着醉生梦死的奢靡生活。莫说焚琴煮鹤，便是五花马，七香车，千金裘，万斛珠，只要他们愿意，也不过是用来消遣的玩意儿。
但是所有世家子都是如此吗？
也不尽然。
昔年大邺初立，苛政猛于虎，韩功为民请命时，也才二十岁；去岁时和岁丰，百姓和乐，却有人蒙受不白之冤长达数十年。而后蔺春秋舍身求法，才为其洗刷冤屈，时年十八。
有人是朽木，便有人做栋梁；有人吃喝玩乐，便有人负重前行。
云濯低下头，提笔写道：
逢得此生当斗酒，亦愁亦快满金瓯。
他年拔剑迎风去，好向庭关取燕钩。
少年者，当有少年气也。
七十年前，楚邺之战，庭关一带，失于齐楚，至今不曾归复大邺。生为大邺子民，但有志者，合当以收复庭关为己任。
庭关的山河是大邺的山河，山河之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都不能被失去；庭关的子民是大邺的子民，子民中的每一位父亲，每一个女儿，都应该回到大邺。
两刻钟后，锣声响起。众学子停笔，等待着先生将诗稿收上去。
每场考试中间有休息的时间，这时候已经有人下得台去，与自己的好友议论着这诗题的难易，也有些人，为了给谢玠等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即便是休息时间，也挺拔地坐在位子上。
云濯左右环视了一圈，心里算着时间，却是径自趴下睡了起来。
谢玠看见她这般不管不顾的模样，忽地微笑起来。
谈徽岳见了，问他：“您似乎心情很好？”
“哦？何以见得？”
谈徽岳被他一问，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连忙摇头道：“恐是下官看错了。”
谢玠确实心情不错。此前他不明白云濯的心思，一直将云濯当做一个潜在的威胁看待。但前些天亲耳听了云濯说，想嫁给一个普通人，过平静世俗的日子。
宦海沉浮数年，而今得以官拜首辅，谢玠查验人心的本事自不用说。他看得出来云濯是真心这样想，而这也恰好符合当初他对云濯的规划。
撷春居那日后，他便吩咐闻吕将盯着云濯的人撤了回来。
小姑娘嘛，处境艰难。心思深些是好事，总比任人宰割强。
他的目光不加掩饰，谈徽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看见章鹿台上趴着睡觉的云濯。他砸了咂舌。暗想道：谢大人对人家小姑娘未免太过关心了吧，二月初学宫开时，他第一天晚上过来似乎也是为了见她，还有前些日子也听说他和云四姑娘携手同游。那时候他也并未多想，却没想到今天他居然这么明晃晃地看着她。
万千心绪汇成一句话：原来大名鼎鼎洁身自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谢大人也喜欢为老不尊啊！他捋了捋胡须，嘿嘿一笑。
云濯小睡一场，鼓声又响。第二堂策论之试便开始了。时间一到。便有人鸣锣，执教先生前来收取文稿。上午考完两场，就到了吃饭的时间，一众人于章鹿台散开。或去往膳堂，或去往学宫外的食馆酒楼。直到未时，才又聚拢，接下来两场，便如上午，敲鼓开试，执教先生分发写了题目的竹简，学子将题解写到宣纸上，铭锣停笔，先生再收取文稿。
四场之后，文试就算完了。天色也暗下来，暮夜将至，学宫中点亮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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