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苍老，或者说他这一生从未年轻过。
但这时候他心底仍然生出一些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妄念：如果他能活得再长一些，是否可以不用畏惧谢玠，是否可以亲自扶持下一个首辅来顶起这大邺的半壁江山，而后将谢玠与他的党羽，一网打尽？
方如意不再言语。
皇帝轻哼一声，问他：“怎么不说话？”
方如意连忙跪下：“皇上洪福齐天，一定会长命百岁，安康无忧！”
“算了。你起来吧。生死有命，哪里是你一两句吉祥话就能起作用的，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他年轻时宠幸嫔妃。从未在谁宫中留宿。他从骨子里，就不信任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但他在养心殿歇息时，却要殿中永远灯火长明，宫娥与太监侍立床前。和他的疑心病一样，这也是年幼时候经历所致，再加上年深日久下来养成的习惯。
及至近一两个月来。延续几十年的习惯却还是被他打破了。
这一两个月里，夜间他时常犯头疼，怎么也入不了睡。难得睡下。却也睡不了多久，一两个时辰后总会惊醒，睁开眼望着帐顶，背上早已经在睡梦中沁出涔涔冷汗，严重时甚至被褥也会打湿。除此之外，浑身乏力，腿脚抽筋更是常有之事。
可是太医每日请脉，从来都只会恭喜他龙体安康，并无大恙。
他一开始是以为他患了什么不治之症，太医怕自己治不好，故而报喜不报忧。但是后来微服出宫，去到京中有名的医馆中请大夫诊脉，大夫同样是和宫中太医一样的说辞。
他终于感到心慌，可是并没有大张旗鼓贴皇榜招名医，甚至也不曾吩咐太医院开些温补的药方为他延年益寿。
神龟虽寿，犹有尽时。
人总是会老会死，皇帝这样安慰自己。
方如意点了点头，惶恐地站起来。继续为他捏肩捶背。
……
云濯在第二天听说了顾成锐回京的事，她想，今日朝堂上恐怕是要热闹了。毕竟顾成锐回京，就坐实了边关军中统率出缺的事实。
那么这个时候，谁顶上去，就成了重中之重，这也是朝中诸方势力争伐的根本目标之一。
果不其然，今日早朝可谓是精彩纷呈。
这边有人提出边军统率出缺的问题，那边就立马有人出列奏禀谁可担当此任；这边有人攻讦。那边就立马有人反唇相讥。
“微臣以为荣将军虽有扛鼎之力，但却有勇无谋，军中统率除了勇猛剽悍之外，也要有奇智，方可破敌袭。”
“照朱大人如此说，欧阳将军更是无法胜任了，谁人不知欧阳将军年前赤手空拳当街打死了两个老百姓？”
“欧阳将军这都不是有勇无谋了，简直是有头无脑啊！”
“是啊是啊！”
“你！”朱大人愤愤道，“那件事早已经澄清了。欧阳将军并非有意，不过是喝多了酒！”
“喝酒误事！陛下！欧阳将军不能去边关啊，否则微臣怕欧阳将军蹈人旧辙，故事重演啊！”那人不再与朱大人争论，反而朝高台之上安坐着的皇帝拱了拱手，直言谏道。
“那依众卿家所见，究竟派谁人合适？”皇帝沉吟半晌，淡淡发话。
宗广谢缓缓站出来，环视四周，见众人的眼神都在触及他的目光时纷纷回避，这才转过头对皇帝道：“启禀皇上，微臣以为卢校尉可担此大任。”
宗广谢是清流派官员。在朝野都有着极大的声望。这样的声望与谢玠的不同。
谢玠的声望，源自于人们对他这个人以及他身后门阀世家的畏惧。然而对宗广谢，世人更多的还是崇敬。
这朝中百官，也唯有宗广谢能与谢玠抗衡一二了。
他发了话，原本争吵着的人也停止了唇枪舌剑，因为这个时候再吵也没有意义了，皇帝多半会听从宗广谢的话，让卢定谋赴边关为统率。
纵然庭关曾在这人手上失守，并由此失了圣心，再未得过重用，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并不打算弃用他。否则当年就不可能仅仅只是削他的职权，贬他做了个小小的校尉了。
而今宗广谢再度提出让他远赴边关守卫疆土，想必是正合了皇上的意。
已经是毫无悬念的事，他们再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只是想到这些天来多番辛苦。最后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难免觉得泄气。
如果换了从前，皇帝听见有人提出这样合心意的建议，当然是欣喜的。
可是在此之前，祁长风进宫与他谈过之后，他已经意识到。如今这帮朝臣早已经胆大包天，连他都敢算计在内了。
所以如今哪怕宗广谢的话确实是他想听的，他也没有冲动。而是冷静地考量了一番，最终问道：“宗卿以为，左副将如何？朕记得他还是武状元。这些年来跟在顾将军身边想必也学到了不少。”
宗广谢面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但他很快收敛了神情，和从前一般。毕恭毕敬地道：“左副将出身世家大族，底蕴深厚，微臣以为皇上所言甚是。”
他不着痕迹地提醒皇帝：左副将和顾成锐一样。是世家门阀培养出来的精锐。顾成锐能有反心，左副将未必不能。
皇帝的神情果然凝重起来。
宗广谢以为自己的话奏效，唇边升起一抹隐秘的笑容。
世家门阀把持权柄已经太久了，他没办法一举拿下，然而逐个击破却也不是难事。
皇帝却在这时想起来曾经宗广谢无数次在朝事上的乖顺，坚定地执行他的命令，好像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
但是真的没有吗？
也不是，只是他提出异议的方式并不像谢玠那样直接，而是委婉地点到即止。
他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宗广谢的言行。宗广谢是他亲自扶持上来的，和顾成锐有了战功在身才被他破例提拔不同。宗广谢一入官场，他便按照培养谢玠的对手的标准来培养宗广谢。
宗广谢也没有让他失望，始终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可他没有想过，这把刀也会有自己的意识。
兵器有了自己的意识，就会反噬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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