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长风道：“草民曾有幸伴得君身，赏花鹿柴原，饮酒平阳湖，皇上待草民亲厚，草民不忍心见皇上身负千古骂名啊！”
说完，他又颤巍巍跪下，官袍穿在他干瘦如柴的躯体上，显得宽松而空荡，他的衣摆长长地拖在地上。抬眼望向皇帝时，蓄满泪水的双眼是那样诚恳而真切。
这一切都令皇帝感到动容，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面前这人，曾是他最亲近的恩师，最忠心的臣子，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将他当成至交的好友。他们也曾并肩游历这人间山河，在朝堂上他们则是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可是一晃二十年过去。他正值壮年，而他的良师，他的益友却已经老成了这副模样。枯槁的面容与浑欲不胜簪的白发，都让他感受到一种物伤其类的悲伤。
“起来说话吧。”皇帝的面容缓和了一些，语气也重新变得温和起来，但他仍然疑心祁长风也搅和到了朝廷的党争中，毕竟从来财帛权势动人心，处在这天下至高的位置，众生百相他都一一见过了，实在没有办法对人心抱有太高的期待。
君臣相交几十年，祁长风同样也知道皇上放缓了语气并不代表他就打消了对他的疑心。
他颤颤巍巍地应了声是，又在内侍的搀扶下站起来，斟酌着字句道：“草民二十年前告老还乡，那时候的顾将军虽然已经从军，但毕竟声名不显，草民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也从未关注过这个人。”
“可是后来草民回到消息相对闭塞的澧水，也能听见这人的名字，大家都在说这人简直是天生的将才，否则为何他一上战场便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短短几年时间，他已经从一个藉藉无名的小兵卒成为了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其升迁速度简直骇人听闻。”
皇帝听到这里，面色隐隐的有些不虞，但他知道祁长风还没有说完，于是又按捺住了这点不虞，毕竟他更过分的也听说了，这些话现在还不至于挑起他的怒气，他耐心地听着祁长风继续往下说：
“于是坊间又有人说这其实都得益于皇上的慧眼识英雄与不拘一格。否则饶是顾成锐战神转世，也只能埋没才能，在最讲资历的军营里当个伙头兵。”
“可如今，邻国正在边境虎视眈眈，您却因为有心人的挑拨离间而要召顾成锐回京，甚至要削他的兵，贬他的官！若是边境安好倒也无妨，但若是在顾成锐离京的这段时间，邻国发兵。亦或者您后来提拔擢选的镇远将军并不能如顾成锐这般神勇，届时两国交战大邺败退，那么这时候众人都会想起来，曾经保卫家国，于沙场上从无败绩的顾成锐，是被您一纸调令调回了京都，这才致使边关失守……皇上，人言可畏啊！”
祁长风这番话说得高明，他先将自己摘了出来，又丝毫不牵扯党争，又说人们虽然夸赞顾成锐，但实则得民心的却是皇上。字字句句都在为皇上考虑，听起来真像是毫无私心。
皇帝虽然知道他此行此言的目的并不单纯，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被他说动了。
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他在初为太子之时，先帝教给他的。先帝并不喜欢他，所以教给他的东西很少，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总是对先帝的话记得很牢。
可是他仅仅是被说动了而已。祁长风的这些话，并不能完全使他放下戒心，他并非因为顾成锐的兵权忌惮他，兵权总是会捏在将军手里的。他忌惮顾成锐是因为他已经功高震主，这才是真正让他难以忍受的。
听闻邻国的人到边关去。向人打听京都的方向，当今的年号，与皇帝的名讳，边关的人都一概不知，而问起顾成锐的事，却是能事无巨细地说出来。
边关是大邺的边关。边关的百姓也是大邺的百姓，可如今大邺的百姓竟然已经只知将军而不知帝王了，这让他如何能不忌惮！
他将自己的担忧说给祁长风听。
祁长风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凝重起来：居然真的被小丫头说中了！
暮归柳他见过，可不像是这么有城府的人；至于谢玠，他更是没想过。小丫头看起来倨傲得很，不像是会屈居人下的人，她将谢玠拖出来。不过是为自己不当的言行找个靠山罢了。
也不是究竟是怎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么个通透聪慧的姑娘！
他心中感叹着，一面又按照云濯说给他听的。对皇帝道：“皇上您日理万机，忧思太重，自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探清其中细情。这件事最初的起因和展开在坊间也已经传开了，不过是一个楚国的商人见着边关的一个稚童可爱，这才逗弄他，问他这些问题。”
“可那稚童不过两岁半，甚至还未开蒙，边关穷苦，那稚童的爹娘镇日忙着做工，这才疏于管教，并没有教过他这些事。至于顾成锐，他护住边关乃至大邺免于战火硝烟，他的故事已经被写进了戏折子里，稚童自然耳熟能详。”
“也不知这事怎么就以讹传讹，传成了这般模样。”祁长风感叹道，“如果不是听人说了这件事，或许我也要以为顾成锐有反心。”
“可是皇上，您连下三道诏书召他回京，他却以邻国异动频繁为由冒着违抗君命的危险留在边关，这样忠于国家的人，必定也是忠于君王的。他不会谋反。”
“而真正有异心的，恐怕是一心期待着您将顾成锐贬官削权的人。”
“谁能从中得到利益，谁便一定不是清白。”末了，祁长风道。
“朕知道老师的意思了。”皇帝长叹一声，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祁长风也是用着这样的语气教导着他。
祁长风看着他面上显现出的怀旧的神色，心中微动：“这些年来，皇上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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