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濯等了一会儿不见裴菀音回来找她，一个人坐在长条凳上又有些不好意思，她招了招手，向摊主要了碗馄饨。
摊主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上了桌，素陶小碗里盛着十来个圆滚滚的馄饨，切成小片的紫菜浮在汤上，用汤匙一搅，打底的鲜虾仁就冒了出来。云濯舀了一匙汤起来。轻轻吹了吹，这才递到唇边。
一口汤下去，肠胃就暖了。紫菜虾仁的鲜香还留在口中。
云濯一只手搭在襟前，按住耳边要垂下来的头发，一只手则换了筷子夹馄饨。与云府或者学宫的小馄饨不同，陶碗里的馄饨个头很大，约莫要咬两三口才能将整个馄饨吃入腹中。馄饨是玉米鲜肉的馅，剁碎的肉馅吃着难免有些腻。配着微甜的玉米正好解了油腻。
她刚吃完一个，就看见面前坐了一人。素白的衣衫将长街上沸满的花声灯影挡住，她抬起头。言不由衷道：“谢大人，好巧。”
满街的灯火映衬得她眉眼精致，抬眼中流转的光华，混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风情，看向他时，便缱绻地淌出来。谢玠难得地愣了愣，很快又醒转过来：“怎么感觉你不是很高兴？”
当然不高兴了。
试问天底下谁会喜欢在逛街的时候遇到严厉的师长呢？尤其上一回见面还被打了手板子那种。
但是这话能说吗？当然也不能说。
她放下筷子，扯了扯唇：“谢大人哪里的话，您丰神俊朗，清隽萧疏，我真是恨不得日日欣赏您的风姿，如今一别数月，竟能有幸与您相逢在这小小的馄饨摊中，我……我实在是感动地临碗涕零！”
“并无数月，唯仅两月而已。”谢玠说完，又皱了皱眉，十分不能接受地看着她，眼里的嫌弃几乎快要化为实质流露出来。
云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骤然浮起一个想法，她转过头，冲摊主高声道：“老板，这里还要碗馄饨。”
“好嘞！”摊主循声看过来一眼，又很快投入到忙碌中。
云濯则以手托腮看向谢玠，眼中带了些笑意，道：“京都中很多人诟病我的出身，虽然话说得难听了些，但其实也没说错什么。所以我每次听了都很生气，但也不能做什么。那毕竟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没法反驳。”
“我的娘亲是烟花之地的女子，我也确实如他们所说，从小在市井中长大。我熟悉沅江镇苦杏街上的一砖一瓦，就像深山的猎人熟悉自己在山林中布置下的每一个陷阱。”
“那条街是很小的，但是街上有一家馄饨摊，在我离开沅江之后，那是我最怀念的地方。我娘……她对我很不好。她不喜欢我，我若在家里，她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幸好馄饨摊的老板娘很喜欢我，我去摊子上，没客人的时候她就教我擀面皮，调馅，捏馄饨。”
她正说着，摊主又端了碗馄饨过来，请他们慢用。
云濯将陶碗推过去，眼中泛上些哀戚之色，低下头。轻声道：“她做的也是玉米鲜肉馄饨，谢大人尝尝看？”
谢玠是向来不碰这些的。朝中大臣再忙，也总有清闲的时候，一闲下来，就有相熟的同僚一块儿约着喝酒，或者狎妓，再不济就去都中的酒楼吃一顿珍馐。但谢玠从来不同他们一道，下朝之后如果没有被皇上传召，那就回府。
朝中人私底下都说这位谢大人是餐风饮露的谪仙。
谪仙怎么会吃街边摊呢？一想到这摊子经了不知多少车马风尘，谢玠心里就觉得难受。
但是从方才云濯的话里可以听出来，这一碗馄饨，是她离乡之后唯一的慰藉。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谢玠忍着难受，夹了个馄饨放入口中。
云濯悄悄抬眼，便看见他眉头也没皱一下地动了动嘴，然后便囫囵吞了下去。像是十分难以忍受的样子。
她这才终于觉得报了上次一尺之仇，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立马便抬头看见谢玠投来的死亡凝视。
她往后缩了缩，破罐子破摔道：“好吧好吧，骗你的。我娘对我可好了，苦杏街上也没有馄饨摊。但这馄饨是真好吃。这可没骗你！”语罢，她还嫌不够似的，问道。“是吧？”
谢玠表情仍旧没什么变化，也没什么被骗的恼怒，但是云濯就是觉得。他原本冷淡的眉眼好像更冷淡了些。
但他也不说话，甚至一句责备都不曾有。
云濯莫名有些心虚，目的十分明显地转移话题：“谢大人也喜欢逛花会？”
谢玠淡淡道：“只是来替沈清河转告你一声。他走了。”
“走便走罢。”云濯私心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转告的，毕竟她和沈清河也不熟。但是谢玠好心来转告，总有他的道理。或许是他以为她和沈清河私交甚好吧？不过他没说。云濯也懒得问。只点了点头。转眼却看见对面摊子上的花灯，她起身对谢玠道，“劳烦谢大人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谢玠颔首，便见她提起裙摆起身，款步走到对面，她走得有些急，但是街上人潮拥挤，是以又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模样。
没多久她又提了盏灯从人潮中挤出来，来到他面前，两颊微红，精心梳理的发髻也乱了，她却浑然未觉的样子，只将手中的莲灯往前送了送：“先前诓骗您，是我的不是。这灯就当做赔罪了，还请谢大人收下。”
见谢玠不为所动，云濯手腕微动，莲灯也微微晃起来，道：“我好不容易才挤过去买到的灯，您真的不要吗？”或许是知道自己对他不起，她声音难得软下来，像这时节缠绵的春雨，落在人身上，便沁进了心里。
她倒是很懂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道理。谢玠想。
他伸手，云濯于是讨好地将竹制的手柄送进他手里，又挠了挠他的手心。
谢玠缓缓握紧竹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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