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玠能这样说，云桓觉得他肯定是知道的，如今问他，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云桓低下头喝了口茶，将心里杂七杂八的心思压了下去，对谢玠点头道：“倒是认得，不过没什么交情。”
他不知道谢玠要做什么，但他出身西洲，与陈郡的谢氏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老太爷还在世也就谢玠的事告诫过他，没必要讨好，但也不能交恶。同朝为官这么多年。他一直谨记着老太爷的话，如今虽不知道谢玠用意，但云桓下意识觉得，还是撇清与茅介的关系比较好。
“云大人如此想。但想必茅大人却不这样以为。”谢玠抬眼看着他，将自己的人在临遥打探到的事情缓缓说出来，“我听说，茅介年少时在涪沅求学，因着家贫，一日只吃一餐，早晚都用稀粥代替，久而久之。身子便撑不住了，后来有一天晕倒在路边，有一位老妪可怜他，将自己卖布的钱换了一碗面请他吃。后来茅介入仕。身上有了银钱傍身，便命下人快马加鞭为当年的老妪送去一百两银子。可见茅介此人，性情耿介，是知恩图报之人。”
“一面之恩尚且如此，对云大人，想必他心中只会觉得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罢。”
云桓叹了口气，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当年茅介在考场外检查纸笔，才发现自己的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折断了，云桓身上恰巧有多的一支，便给了他，事后茅介问了他的名姓，只说来日定会涌泉相报，但这么些年过去，两人甚至没什么往来。不过他也不曾将这事放在心上，毕竟这对他而言是实实在在的举手之劳，今日倘若不是谢玠提起他都险些要忘了。
“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云桓叹道。如果有可能，他是半点不想同谢玠扯上关系的。一来他知道自己的才干，如今做到二品的户部尚书已经是极致了，旁人或许想沾一沾谢玠的光，最好抱住这根金大腿，以实现加官进爵的愿望，他却不必了；二来还是因为谢玠心性实在难以捉摸，当年他有一位旧友。与他一同入的朝堂，后来却惨死在他箭下。与他为敌得不到好下场，当朋友也没有好下场，云桓觉得他还是离谢玠远远的比较好；三来则是因为他同皇家牵扯得太深了，文武百官，皇上却独独宠信于他，而太子尊其为帝师，如今他连端王的亲事都能算计，此般种种，实在令人忌惮。
“不试试怎么知道？”谢玠反问，又摩挲着杯盏上的花纹，笑问。“听说在清河名声大噪的云宣秋不日就要来京都了。因您统筹户部，如今云家几位大人俱远调京都，可不知您当真提携得起云七公子么？”
他笑意浅浅浮在眼里，云桓却觉得遍体生寒。先前他敛了笑意，眉目矜冷，云桓便以为窥得他一二分凌厉颜色，而如今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人，即便是笑着，也比面无表情时更令人齿冷。
“谢大人出身陈郡第一流士族，如今年纪轻轻又已经是朝野侧目的内阁首辅，不会为难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人吧？”云桓打着哈哈道。心中却很是紧张。他没想到谢玠口气这样大，他虽然问的是秋儿，但这等情形下，指的分明是整个云家，可他怎么敢！
谢玠转过头，看向窗外，楼下停了辆马车，车厢壁上有一团云纹，是云家的家纹，马车窗口有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金钗玉环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淡淡的光芒。
云濯与云宣和同乘一辆马车，马车从云府所在的巷子口驶向了朱雀大街，这会儿正到了烂石楼下。云濯一路掀着帘子，自重生以来，每回乘马车上街，她都喜欢掀开帘子看看街道两旁的热闹景象。今天也不例外。忽然，她似有所感般，慢吞吞抬起头，便对上二楼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那眼里仿佛盛着山间清清冷冷的灯火，又好似浸了水底一轮明亮的月，教云濯下意识就像别开眼，但她没有。
她迎上他的目光，几乎是同时，两人唇边都泛起笑意，像春日里京都经久难息的蒙蒙烟雨，一霎与清寒入骨的山间潭水于天色昏昧间骤然相逢。于是亮着灯火的寒山开始有冷雾氤氲，水底的月亮却被搅碎成漫天的星子。
云濯礼貌性地颔首致意，而后将头缩回车厢里，拉下了帘子。
前边堵着的人潮终于疏通，马车又开始缓缓地行进。
云桓见谢玠一直不说话，心底的紧张也一直没停过。他清楚在这样的僵持里，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风，是以尽管迫切地想说些什么话，想要缓解自己的紧张。他也仍然忍住了，没有开口。
谢玠则在这时转过头来，道：“倘若谢某没有记错的话，云七公子今年已及弱冠了吧？云大人莫非是忘了，谢某不过长七公子三岁，也还是少年人呢。”
云桓握着茶杯的手颤了颤，他疏忽了这一点。
从谢玠入仕以来，他所施展出来的才华与手段实在是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岁。云桓说他“年纪轻轻”。也不过是看着他容貌清隽，加之他又是十四岁中的状元，故而猜想他年纪尚轻。
却没想到这位令一众朝臣闻风丧胆的权臣，居然才二十三的年纪。
云桓干笑两声。谢玠却起身为他斟了一杯茶，道：“云大人无须如临大敌一般，谢某不过是和云大人开个玩笑罢了。七公子少年才俊，谢某虽未曾与之谋面。可这些年来传闻还是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的，说一句神交已久也不为过，又如何会拦了七公子的路？”
“只要云大人答应，为谢某与茅大人做一回中间人。谢某不仅不会阻断七公子前程，还能为其运作一番，云大人以为如何？”
云桓低眼看着手中斟满茶水的茶杯，心下忽然迷茫起来。
谢玠的承诺。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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